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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局

胜天半子

天局

作者:矫健

西庄有个棋痴,人都称他混沌。他对万事模糊,惟独精通围棋。他走路跌跌斜斜,据说是踩着棋格走,步步都是绝招。棋自然是精了,却 没老婆——正值四十壮年。但他真正的苦处在于找不到对手,心中常笼 罩一层孤独。他只好跟自己下棋。

南三十里有个官屯小村,住着一位小学教师,是从北京迁返回乡 的。传说他是围棋国手,段位极高,犯了什么错误,才窝在这山沟旮旯 里。混沌访到这位高手,常常步行三十里至官屯弈棋。 混沌五大三粗,脸庞漆黑,棋风刚勇无比,善用一招“镇神头”,搏杀极凶狠。教师头回和他下棋,下到中盘,就吃惊地抬起头来:“你的 杀力真是罕见!”混沌谦虚地点点头。但教师收官功夫甚是出色,慢慢 地将空拣回来。两人惺惺棤惺惺,英雄识英雄,成为至交。教师常把些 棋界事情讲给他听。讲到近代日本围棋崛起,远胜中国,混沌就露出鲁 莽性了:“妈的,杀败日本!”

混沌确是怪才。儿时,一位瘸子老塾师教会他围棋。三年自然灾 害,先生饿死了。混沌自生自长,跑野山,喝浑水,出息成一条铁汉。 那棋,竟也浑然天成,生出一股巨大的蛮力,常在棋盘上搅起狂风骇 浪,令对手咋舌。无论怎样坚实的堡垒,他强攻硬打,定将其摧毁。好 像他伸出一双粗黑的大手,推着泰山在棋盘上行走。官屯教师常常感 叹:“这股力量从何而来?国家队若是……”仿佛想起什么,下半句话打 住。

腊月三十,混沌弄到了一只猪头。他便绕着猪头转圈,嘴里嘀 咕:“能过去年吗?能吃上猪头吗?落魄的人哪!”于是背起猪头,决意 到官屯走一遭。 时值黄昏,漫天大雪。混沌刚出门,一身黑棉衣裤就变了白。北风 呼啸,仿佛有无数人劝阻他:“混沌,别走!这大的雪——” “啊,不!” 千人万人拉不住他,他执拗而任性地投入原野。雪团团簇簇如浓烟 翻滚。群山摇摇晃晃如醉汉不能守静。风雨夹裹逼得混沌陀螺似的旋 转,睁不开眼睛,满耳呼啸。天空中有隆隆声,神灵们驾车奔驰。冰河 早被覆盖,隐入莽莽雪原不见踪迹。天地化作一片,无限广大,却又无 限拥挤。到处潜伏着危险。 混沌走入山岭,渐渐迷失了方向。天已断黑,他深一脚浅一脚,在 雪地里跌跌撞撞。背上那猪头冻得铁硬,一下一下拱他脊背。他 想:“要糟!”手脚一软,跌坐在雪窝里。

迷糊一阵,混沌骤醒。风雪已停,天上悬挂一弯寒冰,照得世界冷 寂。借月光,混沌发现自己身处一山坳,平整四方,如棋盘。平地一侧 是刀切般的悬崖,周围黑黝黝大山环绕。混沌晓得这地方,村人称作迷 魂谷。陷入此谷极难脱身,更何况这样一个雪夜!混沌心中惊慌,拔脚 就走。然而身如着魔,转来转去总回到那棋盘。夜已深。雪住天更寒。混沌要冻作冰块,心里却还清醒:“妈的, 不能在这儿冻死!”四下巡视,发现山上皆黑石,块块巨大如牛。他索 性不走,来回搬黑石取暖。本来天生蛮力,偌大的石块一叫劲,便擎至 胸腹。他将黑石一块块置于平地。身子暖了,脑子却渐渐懵懂,入睡似 的眼前模糊起来。

他似乎转过几个山角,隐约看见亮光。急赶几步,来到一座雅致的 茅屋前。混沌大喜:“今日得救了!”莽莽撞撞举拳擂门。屋里有人应 道:“是你来了。请!” 混沌进屋,但见迎面摆着一张大床,蚊帐遮掩,看不出床上躺着何 人。混沌稀奇:什么毛病?冬天怕蚊咬?蚊帐里传出病恹恹的声 音:“你把桌子搬来,这就与你下棋。” 混沌大喜:有了避风处,还捞着下棋,今晚好运气。又有几分疑 惑:听口气那人认得我,却不知是谁。他把桌子般到床前,不由得探头 朝蚊帐里张望。然而蚊帐似云似锦,叫他看不透。 “混沌,你不必张望,下棋吧!”

混沌觉得羞惭,抓起一把黑子,支吾道:“老师高手,饶我执黑先 行。” 蚊帐中人并不谦让,默默等他行棋。混沌思忖良久,在右下角置一 黑子。蚊帐动动,伸出一只洁白的手臂。混沌觉眼前一亮!那白臂如蛇 游靠近棋盒,二指夹起一枚白子擎至空中,叭一声脆响,落子棋盘。混沌大惊:这全不是常规下法!哪有第一着占天元位置的?他 伸长脖颈,想看看蚊帐里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必张望,你见不到我。” 声音绵绵软软如病中吟,比女子更细弱;但又带着仙气,仿佛从高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却字字清晰。这声音叫混沌深感神秘,暗叹今夜有 了奇遇。混沌抖擞精神,准备一场好战!

棋行十六着,厮杀开始。白棋飞压黑右下角,混沌毅然冲断。他自 恃棋力雄健,有仗可打从不放手。白棋黑棋各成两截,四条龙盘卷翻腾 沿边向左奔突。混沌素以快棋著称,对方更是落子如飞。官庄教师常说混沌棋粗,蚊帐中人却快而缜密。混沌惊愕之心有增无减,更使足十二 分蛮力。白棋巧妙地逼他做活,他却又把一条白龙截断。现在谁也没有 退路了,不吃对方的大龙必死无疑。 围棋,只黑白二子,却最体现生存竞争的本质。它又不像象棋,无 帅卒之分,仿佛代表天地阴阳,赤裸裸就是矛盾。一旦自己的生存受到 威胁,谁不豁出老命奋起抗争呢?此刻,右下角燃起的战火越烧越旺, 厮杀极惨烈。混沌不顾一切地揪住一条白棋,又镇又压,穷追猛打。白 棋却化作涓涓细流,悄悄地在黑缝中流淌,往黑棋的左上角渗透。假若 不逮住这条白龙,黑棋将全军覆灭。混沌额上沁出一层汗珠,心中狂 呼:“来吧!拼吧!”义无反顾地奔向命运的决战场——左上角。 第九十八手,白棋下出妙手!蚊帐中人利用角部做了一个劫,即使 混沌劫胜了,也必须连走三手才能吃尽白棋。混沌傻眼了。这岂止是妙 手?简直是鬼手!但是,混沌没有回旋余地,只得一手一手把白棋提 尽。蚊帐中人则利用这劫,吃去黑右下角,又封住一条黑龙。 现在,轮到混沌逃龙了。可是举目一望,周围白花花一片,犹如漫 天大雪铺天盖地压来。混沌手捏一枚黑子,泥塑般呆立。一子重千钧 啊!他取胜一役,但又将败于此役。只有逃出这条龙,才能使白棋无法 挽回刚才的损失。然而前途渺茫,出路何在? 正为难时,一阵阴风扑开门,瘸瘸拐拐进来个老先生。混沌闻声回 头,见是那死去多年的私塾先生。既已死,怎地又在这荒山僻野露脸? 太蹊跷!紧急中混沌顾不得许多,连呼:“老师,老师,帮我一把!” 私塾先生瘸至桌前,捻着山羊胡子俯身观棋。阴气沉重,压得灯火 矮小如豆。那白臂翘起食指,对准罩子灯一点,火苗倏地跳起,大放光 明。老先生一惊,身子翻仰,模样十分狼狈。

“哼哼。”帐内冷笑。 混沌心中愤愤:这局棋,定要赢!一股热血冲向脑门,阳刚之气逼 得黑发霍霍竖起。 瘸子先生似乎知道对手不是常人,一招手,门外进来他的同伴,先 入二人羽扇纶巾,气宇轩昂,正是清代围棋集大成者:飘飘然大师范西 屏,妙手盖天施襄夏。他们在当湖对弈十局,成为围棋经典;施襄夏因心力耗尽,终局时呕血而死。再进来一位,明代国手过百龄,他著的 《官子谱》至今流传。宋代的围棋宗师刘仲甫扶着龙头拐的骊山老母蹒 跚而入。一千年前他们在骊山脚下大战,只三十六着,胜负便知。直至 春秋时代的弈秋进屋,围棋史上英豪们便来齐了。

混沌端坐桌前。他再不猜测这些人如何来到人间,只把目光集中在 那只手上。洁白如玉的手,如此超然,如此绝对,一圈神圣的光环围绕 着它。它仿佛一直是人、鬼、神的主宰,一直是天地万物的主宰。它是 不可抗拒的,不可超越的。混沌明白,他是在与无法战胜的对手交战。 他想赢,一定要赢!

大师们皆不言语,神情庄严肃穆。混沌的穴位被一人一指按住,或 风池或太阳,或大推或命门。霎时间灵气盈盈,人类智慧集于混沌一 身。他觉得脑子清明,心中生出许多棋路,更有一种力量十倍百倍地在 体内澎湃。他拿起黑子,毅然投下,然后昂起头,目光灼灼,望着蚊帐 里不可知的对手。 中原突围开始。混沌在白棋大模样里辗转回旋,或刺或飞,或尖或 跳,招数高妙决非昔日水平,连他自己也惊讶不已。然而蚊帐中人水涨 船高,棋艺比刚才更胜几筹。那白棋好似行云流水,潇洒自如,步步精 深,招招凶狠,逼得黑棋没有喘息的机会。黑棋仿佛困在笼中的猛兽, 暴跳如雷,狂撕乱咬,却咬不开白棋密密匝匝的包围圈。混沌双目瞪 圆,急汗如豆。棋盘上黑棋败色渐浓。

忽然,混沌脑中火花一闪,施出一着千古奇绝的手筋。白棋招架之 际露出一道缝隙,黑棋敏捷地逮住时机,硬挤出白色的包围圈。现在, 右边广阔的处女地向他招手。只要安全到达右边,黑色的大龙就能成 活。但是,白棋岂肯放松?旁敲侧击,步步紧逼,设下重重障碍。黑棋 艰难地向右边爬行。追击中,白棋截杀黑龙一条尾巴。这一损失教混沌 心头剧痛,好像被人截去一只左脚。他咬着牙,继续向处女地进军。白 棋跳跶闪烁,好似舞蹈着的精灵,任意欺凌负伤的黑龙。黑龙流着血, 默默地呻吟着,以惊人的意志爬向目的地。只要有一线生存的希望,无 论忍受多少牺牲,混沌都顽强地抓牢不放!棋盘上弥漫着沉闷的气氛。 人生的不幸,似乎凝聚在这条龙身上。命运常常这样冷酷地考验人的负 荷能力。

终于,混沌到达了彼岸。他马上返过身,冲击白棋的簙弱处。蚊帐 中人翘起食指,指尖闪耀五彩光辉。这是一种神秘的警告。混沌定定地望着那手指,朦胧地感到许多自己从不知晓的东西。白子叭地落在下 边,威胁着刚刚逃脱厄运的黑龙。他必须止步。他必须放弃进攻,就地 做活。但是,这样活多么难受啊!那是令人窒息的压迫,你要活,就必 须像狗一样。混沌抬起头,那食指依然直竖,依然闪耀着五彩光辉。浑 沌把头昂得高高,夹起一枚黑子,狠狠地打入白阵! 这是钢铁楔子,刚刚追击黑龙的白棋,被钉在将遭歼灭的耻辱柱 上。下边的白棋又跳一手,夺去黑龙的眼位,使它失去最后的生存希 望。于是,好像两位立在悬崖边上的武士,各自抽出寒光闪闪的宝剑, 开始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

这是多么壮烈的决斗啊!围棋在此显示出慷慨悲歌的阳刚之美:它 不是温文尔雅的游戏,它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大搏杀!看,混沌使出天生 蛮力,杀得白棋惨不忍睹;蚊帐中人猛攻黑龙,一口接一口地紧气,雪 白的手臂竟如此阴冷,刽子手一样扼住对手的喉咙。混沌走每一步棋, 都仿佛在叫喊:“我受够了!我今天才像一条汉子!”白棋却简短而森人 地回答:“你必死!”黑棋的攻势排山倒海,招招带着冲天的怒气。一个 复仇的英雄才会具备那样的力量,这力量如此灼热,犹如刚刚喷出火山 口的岩浆,浩浩荡荡,毁灭万物。白棋置自己的阵地不顾,专心致志地 扼杀黑龙。两位武士都不防卫,听任对方猛砍自己的躯体,同时更加凶 恶地刺向对方的要害。

屋外响起一声琵琶,清亮悠扬。琵琶先缓后急,奏的是千古名曲 《十面埋伏》。又有无数琵琶应和,嘈嘈切切,声环茅屋。小小棋盘升 起一股血气,先在屋内盘桓,积蓄势大,冲破茅屋,红殷殷直冲霄汉。 天空忽然炸响焦雷,继而群雷滚滚而下。琵琶声脆音亮,激越如潮,仿 佛尖利的锥子,刺透闷雷,挺头而出。两者互压互盖,反复交错,伴那 一柱血光,渲染得天地轰轰烈烈。

蚊帐中人吃了混沌的黑龙,混沌霸占了先前白阵。沧海桑田,一场 大转换。棋细势均,胜负全在官子上。混沌回头看看,列位先师耗尽真 力,已是疲惫不堪。混沌方知这场大战非自己一人所为。人、鬼、神结 为一阵,齐斗那高深莫测一只手。

官子争夺亦是紧张。俗语道:“官子见棋力”。那星星点点的小地 方,都是寸土必争;精细微妙,全在其中。《官子谱》、《玄玄棋经》 连珠妙着尽数用上,妙中见巧,巧中见奇。小小棋盘,竟是大千世界。棋圣们一面绞尽脑汁,一面审度形势。范西屏丢了羽扇,先失飘然 神韵;刘仲甫扯去纶巾,不见大家风采。瘸子先生挨不到桌边,急得鼠 窜,却被诸多大腿一绊一跌,显出饿死鬼的猴急。骊山老母最擅计算, 已知结局,扁着没牙嘴巴喃喃道:“胜负半子,全在右下角那一劫 上……”心里急,手上一运仙力,竟把龙头拐杖折断。 果然,官子收尽,开始了右下角的劫争。围棋创造者立下打劫规 则,真正奇特之极:出现双方互相提子的局面,被提一方必须先在别处 走一手棋,逼对方应了,方可提还一子。如此循环,就叫打劫。打劫胜 负,全在双方掌握的劫材上。混沌的大龙死而不僵,此时成了好劫材, 逼得蚊帐中人一手接一手应,直到提尽为止。黑阵内的白棋残子也大肆 骚乱,扰得混沌终不得粘劫。两个人你提过去,我提回来,为此一直争 得头破血流。

鸡将啼,天空东方一颗大星雪亮。混沌劫材已尽,蚊帐中人恰恰多 他一个。大师们一起伸长脖颈,恨不得变作棋子跳入棋盘。然而望眼欲 穿,终于不能替混沌找出一个劫材。一局好棋,眼看输在这个劫上。满 桌长吁短叹,皆为半子之负嗟棤。混沌呆若木鸡,一掬热泪滚滚而下。 列位棋祖转向混沌,目光沉沉。混沌黑袄黑裤,宛如一颗黑棋子。 祖师们伸手指定混沌,神情庄严地道:“你去!你做劫材!” 混沌巍巍站起。霎时屋内外寂静,空气凝结。混沌一腔慷慨,壮气 浩然。推金山,倒玉柱,混沌长跪于地。 “罢,混沌舍啦!” 蚊帐中人幽幽叹息:“唉……”一只白臂徐徐缩回,再不复出。

混沌背猪头出西庄,几日不回。西庄人记得除夕雪大,不禁惴惴。 知底细者都道混沌去了官屯,便打发些腿快青年去寻。官屯小学教师见 西庄来人,诧异道:“我没有见到混沌,他哪来我这里?” 众人大惊,漫山遍野搜寻混沌。教师失棋友心焦急,不顾肺病,严 寒里东奔西颠。半日不见混沌踪迹,便有民兵报告公安局。 有一老者指点道:“何不去迷魂谷找找?那地方多事。”于是西庄、 官屯两村民众,蜂拥至迷魂谷。迷魂谷白雾漫漫。人到雾收,恰似神人卷起纱幔。众人举目一望, 大惊大悲。只见谷中棋盘平地,密匝匝布满黑石。混沌跪在右下角,人 早冻僵;昂首向天,不失倔犟傲气。一只猪头搁在树下,面貌凄然。 混沌死了。有西庄人将猪头捧来,告诉教师:只因混沌送猪头给他 过年,才冻僵于此。教师紧抱猪头,被棋友情义感至肺腑,放声嚎啕, 悲怆欲绝。

有人诧异:混沌背后是百丈深谷,地势极险,他却为何跪死此地? 众人作出种种推测,议论纷纷。教师亦觉惶惑,止住泣涕,四处蹒跚寻 思。

他在黑石间转绕几圈,又爬到高处,俯瞰谷地。看着看着,不觉失 声惊叫:“咦——” 谷地平整四方如棋盘,黑石白雪间隔如棋子,恰成一局围棋。教师 思忖许久,方猜出混沌冻死前搬石取暖,无意中摆出这局棋。真是棋 痴!再细观此局,但见构思奇特,着数精妙,出磅礴大气,显宇宙恢 宏,实在是他生平未见的伟大作品。群山巍峨,环棋盘而立;长天苍 苍,垂浓云而下;又有雄鹰盘旋山涧,长啸凄厉…… 官屯教师身心震动,肃穆久立。

众人登山围拢教师,见他异样神情皆不解。纷纷问道:“你看什 么?混沌干啥?”教师答:“下棋。”“深山旷野,与谁下棋?”教师沉默 不语。良久,沉甸甸道出一字:“天!”

俗人浅见,喳喳追问:“赢了还是输了?”

教师细细数目。数至右下角,见到那个决定胜负的劫。混沌长跪于 地,充当一枚黑子,恰恰劫胜!教师崇敬混沌精神,激情澎湃。他双手 握拳冲天高举,喊得山野震荡,林木悚然——“胜天半子!